《猫叔》（毕会艳）
猫 叔
毕会艳
早晨，天刚刚蒙蒙亮，院子里的红红的蔷薇开得花枝乱颤的，一只黑白毛色分明的野猫又蹲在窗台急促的叫着，灵巧的尾巴敲得窗玻璃砰砰响，倏然花色窗帘拉开,露出一张苍老又睡意尚浓的长脸，那张脸趴窗使劲往外张望，脸和鼻子被玻璃压成柿饼状，不多时，门口弹出一颗圆圆的脑袋，还是窗帘后那张熟悉的面孔，不过出门后方知他驮着背，几乎成九十度，他手上颤巍巍的拿着一个炖熟的胖头鱼脑袋，黑色的酱油色鱼汤滴滴哒哒顺着他的脚印拉了一道黑线，他喘息着将鱼头扔在院里的猫碗中，那只猫倏然扑上去享受着片刻的美味，突然墙头上又跳进来两三只花猫，瞬间争抢着那颗鱼头，他满足的笑着,圆圆的眼睛此刻变成了一条线。
“死老头子，你又把我的鱼头喂猫了？”房间里突然跑出来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太太，一下就揪住了老头的耳朵…….
老头顿时疼的牙齿紧咬，一劲的推搡着老太太……
“就你还当老师呢，打骂丈夫天理难容!”老头挣脱着，老太太也不示弱，揪你怎地，让你天天和猫玩，看你都成什么了，年轻时和你没享过什么福，老了还变成了败家子，好好地鱼给猫吃，把我也喂猫吧，老太太气哼哼的甩手进了屋……
老头一屁股坐在了屋前的台阶上。老头以前是个电厂的厂长，如今退休在家颐养天年，因为常年喂流浪猫，左邻右舍都叫他猫叔。
老伴比他小两岁，当了一辈子的小学老师，现在也退休在家，老得不知咋那么着急，比实际年龄看上去还要老很多，他经常奚落老伴说你那头发怎么向刷了白漆，老太太也不示弱，天天拿他的罗锅说事……
遥想当年，他可是学校的风云人物，一米八的个子，浓眉大眼，打篮球在赛场上那叫个帅，还是学校学生会主席，广播站成员。广播一开播，嗬！那架势，女同学大多数都会竖起耳朵，他可真是她们心中的白马王子呢。一想到这里，猫叔就美滋滋的，哼，糟老太太，当初忘了怎么追我了，现在不待见了。
猫吃完了鱼，猫抬头看猫叔。阳光下，猫叔的影子驼的更夸张了，恰好猫也被耸起后背伸了一个懒腰，猫叔乐了，自嘲的跟猫说：“得，这下咱俩一样了。”
猫好像听懂了，也不像往常那样吃完就走，而是轻轻地走过去偎依在猫叔脚下，猫叔又乐了，他苦笑着摇摇头，说：“你想听啊，行，那咱就讲讲罗锅的故事。”猫居然抬头“喵”了一声，猫叔说：“嘿！你今天要成精。”
当年哪，我们在这建电厂，得把河边上的老百姓都迁走，我呢，就负责拆迁，干得不错，工期提前了半年多，还得个先进工作者。眼瞅着完活了，就差王玉林一家，难就难在他家那个疯老丈人，也不知道怎么的就非认准我们是“小鬼子”了，寸土不让，差点没把那几间房子弄成碉堡，就差打保卫战了。这王玉林倒不错，挺支持工作，考虑到他家的特殊情况，我们跟乡里商量把他们村的村委会外边的一块房基地划给他，又多帮他争取了二分地，可是他做不了他老丈人的主呀，那老头子发起疯来六亲不认，连他王玉林也不认呀。有一回，我又去找王玉林商量对策，前脚刚迈出堂屋门口，冷不丁后背就是一声闷响，骨头节感觉碎了似的，五脏六腑瞬间都堵到嗓子眼，差点背过气去，王玉林那疯老丈人正举着一根粗木棍子嘟囔呢：让你占我家地，我家有兔爷，兔爷被你吓跑了，兔爷被你吓跑了！王玉林赶紧把木棍子夺过来，推搡着把老头推屋去了。结果，你瞅瞅，从一个感叹号变成了问号，人家管我叫猫叔，也没叫错，你说呢？”脚底下的猫早就晒着太阳睡着了，猫叔自嘲的干笑了几声。
这天上午，晴空万里，院里的芍药花开的正鲜艳，蓝天白云，花红叶绿，冷不丁的，邻居老张推开院门拎着酒瓶子冲着门口嚷:老李，中午喝两杯吧，以前你当厂长，我当副厂长的时候，从来没见你喝醉过，今我非把你喝趴喽，把你那罗锅趴直喽不可！“行啊!”“猫叔”一边答应着一边蹲在花圃旁，叼着烟，烟斜歪在嘴角，微觑着眼，一只手不停地薅着小院中杂草。“我让老婆子中午炒两个菜，别看我比你大两岁，喝酒，嘿嘿！你永远不如我！”猫叔起身拍拍手上的尘土，随手搂过一只花白猫逗弄着。
老太太心里气，只要和这个副厂长喝酒就没好事，这么多年做邻居，从来不主动理他，想起以前的事，新仇旧恨就一肚子火！老伴年轻时第一次和他喝酒，喝成醉猫，新作的外套，连同兜里一个月的工资，不知丢哪了！一个月工资二十块钱呀，这二十块当时能买多少东西！那一斤天津雪花梨才几分钱一斤；这第二次喝酒，路上车翻了，差点与车同归于尽；这第三次喝酒，没过半天就让王玉林的疯老丈人给打了一闷棍，到现在成了罗锅，老太太定义这个老张就是个扫帚星！
在太阳的烘烤下，老太太一边生气，一边呼哧带喘的炒了两盘下酒菜，盘子放桌子上砰砰响；李厂长那脾气，就像刚开的啤酒瓶汩汩冒着泡，这死老婆子，真不把我放在眼里。老张打趣：老嫂子歇歇吧，一块喝两杯！老太太一转身拿起织了半截的毛衣一边说：我可不喝，喝多了我怕人把我打成罗锅！
老张嘿嘿笑着，偷着用胳膊捅了老李一下。李厂长摇摇手：别理她，咱今一醉方休，今非灌醉你不可，让你老家伙回家尝尝跪搓板的滋味。说完端起杯：老兄弟，无事不登三宝殿，说吧，今你又有啥想不开的事找我？老张抿了一口酒，砸吧两下嘴，放下酒杯：老领导，还真有件事和你汇报，就怕你懒得管；“说吧，虽说退休了，但是这家常里短的吵嘴打架的事，还是可以帮帮忙，你这又和谁吵架了，还是你和老伴闹别扭了！”
“都不是！”老张摇了两下手：和你有关，就看你帮不帮忙？ “嘿，你这人怎么说话还大喘气呀，快说快说！”老李不耐烦地敲着老张的筷子。“那什么，你还知道王玉林吗？”
“当然知道，我这后背就是他老丈人打的，好吗，现在想想还眼冒金花呢，他怎么了？”老张一仰脖一杯酒一饮而尽：一言难尽呢，想想这小子真够苦命的，倒插门还要伺候发疯的老丈人，一直到伺候到疯老丈人过世，这不五十多了吧，前几年又摔了一跤，把腿摔折了，一直都没好利落，走路一瘸一拐的，还总受邻居家欺负，经常吵架，有次去他们村，大冬天的邻居家刁蛮的胖媳妇兜头一盆洗脸水，那个窘态就别提了！真是可怜呢！被邻居欺负得实在看不过眼，儿子儿媳妇去县城做生意去了！老李嚼了一颗花生仁说：还有这种事，打他的胖娘们是谁，怎么这么欺负人，为什么呀，那王玉林可是个老实人，半天踹不出一个屁来，欺负老实人可有罪！“可不是吗，那胖娘们就是他们村的村支书媳妇，那村支书在他们家旁边也盖了套房子，说他们家的房基地不合法，说他那块地是属于村委会的，让他搬走，你说他一个外地倒插门的女婿搬哪去呀!其实就是那村支书想霸占他家那块地方，想把他挤走!”老李气得直拍桌子:这什么玩意，这是当初咱们响应国家号召，建电厂时赔偿的王玉林的那块房基地，太不像话了！“还有呢!”老张悠悠的点着了一根烟说:那村支书把王玉林告到法庭了，说呀，王玉林的那块房基地不合法，让他归还村里，王玉林急的找到我，让我给想想办法，我哪有什么好办法，都退休了，可是这村支书欺负人的事也真是气难平啊！王玉林让我问问你，看你有什么办法，当初他老丈人打了你一棍子，怕你记恨，不敢向你当面说!“这个王玉林，把我猫叔想成啥人了。当时给他房基地是地方拆迁办常委们坐下来讨论后同意的，老县长就是拆迁的总指挥呀，并不是他村支书一句话就推翻的，这样吧，你告诉王玉林，开庭那天我保证到，给他去做证人，法不容情，不能让老实人吃亏！”老张高兴的眼睛眯成一条缝说:我就知道，这老厂长就是伸张正义，这最后一杯酒，咱干了，老领导，当你的兵，这辈子我也不后悔！但是好像村支书已经买通了很多人，这个官司赢得几率小啊！
老张走后，老太太发了一阵飚，说：“那老张怎么那么不是东西，你和他每次喝酒就没好儿，这次竟然上法庭了，我看下次和他喝酒非上断头台不可！伤人的事你可别去，都退休了，管那么多闲事干嘛！”李厂长逗弄着他的猫，用尽力气哼了一声！
法庭上，李厂长没有来，王玉林呆呆的坐在被告席上，心想，完了，没有证人这官司是输定了，看到村支书那洋洋得意的样，就是一肚子气，哎老百姓，打官司真难啊！村支书拿出了以前村里的图纸，说王玉林一直占用了村委会的一块房基地，影响了村委会的正常工作，让法院判处王玉林搬离此地。审判长查了查资料，确实这块地以前属于村委会所有。“这确实是我的房子呀，当初建电厂国家批给我的房基地呀，我怎么，怎么乱占国家的地呢！”王玉林哭喊着！“可是,你说这是国家批给你的，你有证据吗？”法官问。“当然有，以前拆迁时李厂长和张副厂长给我作证，张副厂长就在证人席！”王玉林抹着泪说。“可是没有县里批示的文件，这还不足以作为证据！”法官说：“王玉林，现在唯一的证据就是人家村委会留下的你们村的图纸，和张副厂长的口头证据，这些还是证据不足......”“这，这确实是国家给我的房基地呀，没有了这块地方，我去哪住去呀!”王玉林五十多岁的人哭成了泪人。皲裂的手抹着眼泪，像个孩子。他红肿的眼睛不时盯着门口。眼底的期望化成了失望的泪水......
“等等!”随着声音，满头白发的李厂长带着春风推门走了进来，白白如雪的头发被风吹得根根支棱着，皮鞋上沾着春天风刮上的泥土和树毛子，弯弯的腰像背负着千金重量。花白头发的王玉林看到满头白发的李厂长，泪从眼眶里不听使唤的往外涌。他冲过去握着李厂长的手，哽咽的说：“老厂长，这老了老了还给您添麻烦！”“这么大人了哭啥，有我在，甭怕！顶天立地的站好了，你先回你的被告席去！”
弯弯的身子上抬着倔强的头颅，瞬间粗大的手上展开一张纸和一叠卷宗。“审判长，看看这些，能不能作为王玉林的当堂证据！”随即将文件递给了审判长。他炯炯有神的眼睛环视下四周，声音穿透每个人的耳鼓。“当时建电厂时我在场，当时为了电厂输水系统，确实占用了王玉林家的房基地，当时经上级同意，确实批给了王玉林一块房基地，我这里有当时担任拆迁总指挥原退休李县长的亲笔证明，还有一些当时的拆迁通知和资料，我前几天亲自登门拜访已退休的老县长，让他亲自给写了份拆迁证明，当时王玉林为了让出这自家的房基地，也帮我们做了不少的工作，我这还有个证据，喏，就是我这个腰，就是让他疯老丈人给打伤的！虽然身体受了伤，退休了，我依然要为他做此证明，作为国家的干部，一名共产党员，我们要重公义，轻私利，不能让老实人吃亏，不能欺负老百姓！当时王玉林是为国家的利益牺牲了自家的房基地，辛辛苦苦的重整家业不容易，我们应该感谢他，而不应该让这样一个老实人吃亏，让老百姓寒心！”他缓缓的扭过头，看了看村支书，又看了看庭长，圆圆的眼睛此时变成给了一条缝：同志们！共产党的干部为老百姓做好事不分多大年龄是吧！”
审判长宣布，王玉林证据确凿，房基地归其所有，村支书证据不足给予驳回。
村支书坐在原告席上嘴抖的厉害，手捂胸口一言不发，远方救护车的汽笛声呼啸而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