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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研究向来有“厚古薄今”的风气,当代文学更因历史的薄弱性和未沉淀性而不受重视。但是,正是在“言说未被言说之物”这一点上,批评家彰显了他们卓越的勇气和才华。近年来,青年批评家张莉的学术研究和批评实践颇引人瞩目。她在当代作家作品研究、文学与文化思潮研究、文类研究等领域显示出了敏锐的感受力和扎实的理论功底。2013年,北京大学出版社出版了张莉的《魅力所在:中国当代文学片论》,可以视为她文学批评的集成。
张莉自称是“沉迷并享受阅读快感的那种人”,这种对文学的爱意和精神光华使她在选择批评对象时,以自己的思想路径发现了“异质”之美。“异质”意味着另类、反平庸、游离于主流之外,意味着独特和“冒犯性”,这决定了阅读和阐释的难度,而这正是她感兴趣的。
张莉本能地捕捉到了“异质”文本中的特殊气息,并将之转化为建构批评体系的重要材料。在评论魏微的小说时,她敏锐地读出了其“故乡系列”生发的现代性经验。她认为这并非简单的乡愁或异乡生存之艰难,而具有更为复杂的生命体验的多样性。在陈希我那里,虐恋、肮脏、呕吐、中产阶级的道德败坏都将对人性的探索推到极致。与众多专业读者的“失语”不同,张莉发掘出了这个“异类”作家的独特价值。通过对小说中“脱贫人,或变态者”的分析,她将陈希我的写作纳入当代物质中国的别样图景之中,认为作家提出了现实生活中存在却为我们所逃避的关于富足/贫乏、道德/非道德等尖锐问题,充分肯定了他的写作勇气及其价值。
对于那些创作不同题材的作家,张莉也无意间流露出对“异质”题材和人物的关注,它们的反叛性与拒绝类同在某种程度上对她具有相当的吸引力。在她那里,阐释的难度转化为了思考的动力。在鲁敏的“东坝系列”的“物质主义现实”写作中,她评论更多的是后者。她将那些明知世事无果却始终“反抗庸常”的人称为“取景器者”、“越界者”、“脱轨者”。她以“文学生理学”视角进入对这些人物“暗疾”的考察,看到了平庸生活表层下的痛楚,以及幽深复杂的人性深渊。这种选择、阐释和论定本身便带有批评家的美学趣味,正是在那些隐而不现之处,张莉发现了更多的时代、精神和生活的“秘密”。对于冯唐,她选择了他的“青春写作”,将其论定为当代文坛的“异质”:不仅冒犯了“成为一种‘机制’的纯文学”,内容也极具“颠覆和破坏”性。这个判断是很准确的。正是这种发自本性的丰腴和淋漓才赋予了冯唐以极强的质感,也使批评家在对青春记忆的打量中自然而然地将冯唐与“王小波、王朔们的戏谑式讲述”进行了某种边缘化却富有生长性的文学传统的续接。在与“异质”文本的对话、辩论和分析中,张莉享受着阅读、理解和阐释带来的智性快乐。文学批评只有做到了这个份上,才是两个真正具有同等精神深度的主体心灵的遇合,才达到了李健吾说的批评是“灵魂在杰作中的冒险”的高度。
对“异质作家”的发现是难度,而要在那些已经经典化或流于常论的作家作品里读出“异质特点”,则更是一种批评的挑战。这意味着批评家不但要穿越熟悉的文本,更要拨开覆盖于文本之上的各家论言和历史积淀,以深厚的理论功底和阅读功力从中生发出新的批评概念与美学特质。对于萧红,张莉没有停留于普遍的叙事学角度,而是进行了具有文学史意义的解读,发现了她对当代女作家李娟、塞壬、孙惠芬等人的影响。在对生命感悟与故乡美学的精心打磨中,批评家与作家主体心灵的交融和互现澄澈阔大。再比如她将赵树理的“福贵”和余华的“福贵”的不同命运进行对照分析,认为这是两个作家身处不同时代及其对社会变革和苦难的不同态度所决定的。前者是为“他们”的写作,给人以光明;后者是“旁观者”的写作,混沌暧昧,这个对比视角相当新颖。当批评家以社会学视野和史学观重读经典文本时,那些文学的“散点”被给予了文学谱系的勾连,刷新了文学史的某些结论与观点。
而在我们熟知的当代作家那里,张莉以“陌生化”眼光看得更为深入和透彻,在固化的文学形态中建构起了新的文本认知和批评理念。在对铁凝的研究中,有一个一直难以突破的“盲点”:她的写作远远超越了“女性作家”的意义,但如何揭示“常论”之外的价值是一个难题。张莉经过多年对铁凝的关注和阅读,提炼出“仁义叙事”这一概念,并将之纳入“中国式品德”和民族国家话语框架下进行探讨,从而将铁凝研究推向了一个新的高度。张莉有着扎实细腻的文本阅读和条分缕析的功力,这使其批评概念的传达结实而有效。她以“新现实主义”概括毕飞宇的写作,通过对“平庸无奇的恶”和“记忆”书写的分析,认为作家担当着“记忆生产者”的写作身份,这使之成为当代文学中新的令人期待的“写史者”。这种分析提供了毕飞宇研究的新视角,也使问题意识成为具有启发性的批评维度和理论方法。
在这个讯息发达的网络时代,丰富和无穷带来的并不是独立思考的能力,而是精神的匮乏与拘囿。因此,要从汪洋恣肆中辩认确定出“异质”并非易事,这需要批评家的主体性和历史观、强大的文本整合能力和广博的跨学界视野。汉娜·阿伦特在评论本雅明的批评工作时指出,“采珠者潜入深海不是去开掘海底,让它见天日,而是在深处撬开丰富奇瑰的藏物,获得海底遗珠和珊瑚,将其带出水面。”张莉也是这样一位“深海采珠人”,面对那些鲜活或并不久远的事物,她努力探询作家思想结晶的秘密,判别、发掘并析出文本精髓。在《魅力所在:中国当代文学片论》中,“异质美学”的光华灼灼闪烁。如同鲁迅之于萧红,胡风之于路翎,茅盾之于茹志娟,当那些“异质”作品和特点被批评之舟重新打捞出来时,批评才彰显了它的意义,批评家也才完成了作为时代美学判断者与建构者的历史任务。中国当代文学正是在这样一些优秀的批评家手中重现幽暗中的光华,不在时间中颓败,也不为历史暴力所摧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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